球赛下注: 寻人启事
一
我在寻找一个少年。
他叫墨城。
城,一个浅浅的音节。从唇角的缝隙里分离出来,像极了南方小城里特有的韵味,如同充斥着吴侬软语的石板小巷,情人临别前低低的呼唤。或许还有带着期待的眼神,一丝媚,写满不舍的哀伤。
我写下他的名字,如同给空白的背景填抹上喜爱的颜色。他应该会长成什么样的男子,是不是有柳絮一样温柔的眼神,勇敢而坚强的胸膛?像北极星一样守护在谁的背后,成为她温暖而幸福的寄托。
他就这样消失不见,在我的记忆哽咽处。
十年,无念而生。
这是墨城关于这段时光的总结。日子总是像一面面被封存进古墓里的铜镜,开始斑驳着所有关于过往的记怀。一些人走了进去,背影旖旎得像塞纳河畔的春光,一个消失,来得那么仓皇。镜花水月里,浮现了谁青涩不堪的脸颊。
在时光的面前,我们都是苍白而渺小的句号。
秦始皇威慑八方,万里疆域,莫非王土。终究也是在时光的推移中无法成全永世为王的梦,沦落为被兵马俑保卫着的无言叹息。诸葛亮神机妙算,算尽人间百朝盛衰,世间万华不过是他鹅毛扇里的轻轻一拂。终究也是在时光的仓皇落失时念着出师表双眼含泪,然后一眼万年,尸骨荒凉。褒姒回眸一笑百媚生,烽火戏诸侯,让周幽王一朝基业沦丧在红颜一笑中。终究不敌时光的轻轻抚摸,磨灭了容颜,苍老了眉眼。
时光的刻度中,英雄铮铮铁骨也不过是无名坟墓里的一堆尘埃。
二
我看见17岁那年的夏天,盛夏的阳光铺满了校园的每一寸土地。
那个叫墨城的男生,孤独地坐在这片背景里。
他爱这座校园,因为在每一寸忧郁的泥土里,有多少他和她微笑哭泣的光阴。他们的青春见证了每一棵草木的枯荣,没有爱,只是淡淡的依赖和相惜。转眼三年春夏秋冬,他想陪她穿越所有的四季,可是毕业转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对着他们哭泣。他想陪她阅读所有掠过操场的寂寞的风,那棵刻着我们是永远知己的木兰树,会不会永远盛开在不变的位置。他想陪她聆听每一夜的午夜电台,她说她失眠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,他给她写信,很长很长的段落,盛满哀伤。他想陪她抄完那本小虎队的歌词本,因为她唱《蝴蝶飞呀》的时候是最动人的时刻。
墨城问薇薇:姐,如果有一天,你有了你今生恪守的唯一。你还会不会,在某个寂寞的暗夜,想起吻蛉伦⑩样的一个存在?
薇薇没有回答。她不需要开口,他已知道答案。
他留下。她离开,去寻找她的春天。
他坐在高三落满黄叶的季节里想起薇薇,那些逃课的时候怀着好奇翻过的已然荒废的华侨旧宅,紧闭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留过他们翻越后窃喜的痕迹。那些躺在操场上仰望着的灰蓝苍郁填满云彩的天空,棉花糖一样地甜到哀伤。那些一起参加过的作文竞赛和在政治课上看过后被没收的海子诗歌,有多少对诗人美好而绝望的想象。那些天微微亮还有清洁工在晨扫的破晓清晨,有多少他们失眠后骑着一辆单车一起晃荡的时光。那些写满初三彷徨和茫然的数学试卷,有他们大段大段无从落笔的空白。这些生命中有着深刻落点的记忆,不紧不慢地投奔眼前几乎窒息的黑板,上面划着双曲线,墨城隐约听见老师说它们无限接近却没有交点。
墨城在课本里这么写道:
薇薇,如果我们只是两条双曲线。
谢谢命运让我们能够在一个平面相遇,坐标轴上刻下了我们曾经走过的三年。我们无限接近,却永远不会达到交点。我们像无法达到等式条件的两个陌生数字,不动声色,彼此遥望。
转眼十年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方向,尽管他一直不知道她的票根上写的下一站是谁的胸膛。故事在继续,人生如同香樟树的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歌特的忧伤里。他瘦弱的胸膛长成山一样的静默,在隐匿了那些青春尽头的故事后,渐渐地成熟起来。他和她走进社会的不同角落,从事不同的职业。她没有做上她喜欢的护白衣天使,他没有从事他喜欢的电台DJ。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,偶尔会遇见,彼此淡然一笑,擦身而过,谁都没有停留下问候的脚步,陌生得如同路人。他已然不是那个叫她姐姐的少年,她也不再是那个唤他弟弟的少女。
他收到她的喜帖,意料之中。对象竟是当年他帮她递情书的隔壁班校草。
走了那么久,她还是没有变。他喜欢她的专一,认定一条路一定要走到虚无,义无返顾,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。相信水滴石穿的奇迹,喜欢多年的漂亮男孩终于站在她的面前许诺给她一个未来。他举杯向他们祝福,听着她对自己说该去寻找另一半的寒暄,突然有点难过。
墨城感觉有一种疼,微微。
三
我看见23岁那年的暮春,地上铺了一层粉色樱花瓣的尸体。
墨城站在拐角的位置,默默地看着载于乔的车子离开。
他知道那是一个既定的结局,两个城市生活的他们,毕业是一个劫难,很少有人可以跨得过去。毕业那天,许多人失恋,他们也不例外。他帮她整理行李,从寡言过渡到沉默,许多东西收进包袱又拿出来。于乔说着或许你有用,都留下来给你吧。
墨城没有说,他想留的,除了于乔,什么都不想要。
拿着行李的同学,好象天黑大雨来袭将要返回巢穴的蚂蚁,黑压压地在校门口等车。就要离开的,送别的,占据了视线里空荡荡的位置。
他帮她把行李提到校门口,加入蚂蚁的行列。远处有辆黑色皇冠3.0缓缓驶过来,她示意他离开,她不想父亲看见导致罗嗦的询问。
她给他一个背影,然后毅然上了车,没有回头。
墨城想起那张缺少了他的广播台集体照。那天台里的学弟来叫他,他抽着烟,似乎听不见敲门的声响,眼睛直直地看着人去床空的男生宿舍天花板没有任何的回应。
角落里零星地丢弃着几本盗版的武侠小说和几张扑克牌,墙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三年来宿舍里的男生在寂寞长夜写下的粗话,和女人裸体的涂鸦。再过几个月,就会有新生好奇地研究这墙壁上的随手画作了。
老大说过,那是我们一辈子顶礼膜拜的图腾。
老二答过,难怪《狼图腾》卖得那么好,原来讲的就是这东西?!
于乔留下的自行车,也该打算着卖给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了。不知道那个开始有些锈迹的自行车后座,还要承载几段如同罐头上有效食用期限的爱情。
如果有一天,我们都离开了。单车是不是我们单纯时光的唯一见证,而那个时候,它又被埋葬在哪里?
学校外的小饭馆每年六月生意都很红火,散伙饭上的酒怎么喝也喝不完,一盘菜上来不到三十秒就已经见底。我们豪迈得如同萧峰和段誉的初见,尽管老板娘收钱的时候笑得很奸。说不完的再见,道不清的明天。
再也不用以刘翔的速度冲向食堂,只为打到更多可以入口的饭菜。毕业生什么都没有,有的就只有时间。在海带中吃出蜘蛛尸体的传说,留给下一届的学弟慢慢体会增加野味对身体的益处。
再也不用以橄榄球队员的身材气魄在18点30分图书馆开门的那一刹那挤进狭窄的铁门,只为了在那里占下和心爱的姑娘一起自习的两个位置。我没看完的那本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》,是谁看完了最后的结局?
再也不用以革命烈士的毅力忍饥挨饿地守在学校的广播台,在吃饭的时间,和茜茜为大家播读我们用心找来他们却无心聆听的爱情故事。那些铺满灰尘的磁带,最后的最后,是不是被丢弃在角落里,再也没有重见天日?
墨城感觉有一种怅然若失,渐渐。
四
我看见27岁那年的初秋,落叶的脉络蔓延了整座城市。
墨城站在灯火阑珊的桥上,万家灯火像是欲盲的眼,闪烁耀眼的温暖。
那一刻我才明白,我们凭无知的轻狂所支撑下来的无终梦想,在这一夜之间就成片地倒下去了,如同未出师却已溃不成军的将士,血流成河,哀鸿遍野。
我在镜子面前看见了那个叫墨城的少年,只是一个瞬间,就消失不见。我只是一个有恋物癖的患者,抚摩着那些时光雕琢在年华里的花纹,用深刻的阅读去觉醒生命里最原始的思考。一个人的记忆是一朵花开的瞬间,待到满城花败,锦年不遇,这才发现一生就在花开花谢中终结。
年华可待追忆,错过的人却不可见。
我给自己的寻人启示,是追忆过程的华丽勋章。从桀骜到沉默,从无知到内殓,从并肩前行不离不弃到到孑然一身形影相吊,行走过程中有过太多的路人角色,他们走进我的生活,共饮一杯朝花夕拾的酒,然后笑笑离开,剩下一个我在镜花水月中谢幕。我像是不断旅行的旅客,收集着在内心翻涌过的风景,珍藏成不老的骄傲细细品味。
四月,我回到榕树下写文。看了看阔别许久的星星之火社团,物是人非,已然荒凉。而我,成为被社会磨平的小石子。文字支撑不了我们的梦,换不回我们需要的价值。我们终究在人生的洪流中并汇入无间的海口,成为浪花经行处苟且的泥沙。
文字变成一种图腾殇。
文字挂在我们的心里,如同铺满一层细细灰尘的钟摆。迈不动的刻度,疼不尽的光阴。那些埋葬在感伤愈合处的浅唱,哽咽成是与非的疲倦。牵强地说着无所谓,最后也是拿着酒精把自己买醉。盼望长大的盼望,变成烟圈中的后悔。
不停地遇见,不停地感伤。
每夜,我一句一句阅读《圣经》里的字句,里面记载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:高傲的眼,撒谎的舌,流无辜人血的手,图谋恶计的心,飞跑行恶的脚,吐谎言的假见证,并弟兄中布散分争的人。
我们以为这个世界很美好,因为我们在童话里。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很邪恶,因为我们在社会里。这些曾经一起并肩前行的朋友们,他们终究会丢失在岁月里,成为我两鬓花白时珍贵的记忆财富。
我想,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吻蛉伦⒁回那个叫墨城的少年。因为地址不祥,投递无处,杳无音讯。他约好和我在年华绝路中相逢,可惜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吻蛉伦⒕在人烟繁盛的高楼上望着他离开的那个站台,没有目的地的寻找,只是一场无路的终结。
吻蛉伦⒁到了17岁那年刻过字的木兰树,依稀残留着他清澈的面容和哀伤的侧脸。
他说他留了一句话给我,在木兰花盛开的位置,吻蛉伦⒁了许久,却没有找到。
在哪里呢?我的少年。